大家丨王彬彬:陈独秀的鼾声
学者简历
本文作者
王彬彬,1962年生,安徽望江人。1978年考入洛阳外国语学院日语专业。毕业后被分配到部队工作。1986年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学位,1989年春免试提前进入同一专业博士生。1999年转业到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。现为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文学评论家、文学史家。
原题
陈独秀留在沪宁线上的鼾声
作者:王彬彬
陈独秀1879年降生,1942年辞世,他在不算太长的一生中,有五次被捕入狱的经历。从1919年6月11日第二次被捕起,此后他每一次被捕,都成为大小报章的新闻热点,成为轰动一时的政治事件,也都引起有关各界的高度关注和积极介入。河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曾出版《陈独秀被捕资料汇编》一书,收录了陈独秀历次被捕后报刊的有关报道、社会各界的反应以及陈独秀在狱中的表现等资料,对研究陈独秀颇为有用。
1932年10月15日下午7时,陈独秀在上海被国民党当局逮捕。这是他第五次被捕,也是最后一次被捕。陈独秀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,此次也是作为“共产党领袖”被捕的。我们知道,1927年后,国共两党便不共戴天。对于捕获的共产党要人,国民党通常只给予两种选择:要么投诚,要么赴死。1935年2月,国民党捕获前共产党领袖瞿秋白后,劝降不成,便将其“就地处决”了。在国民党眼里,陈独秀的“罪孽”应该比瞿秋白更深重,也是比瞿秋白更“要”的“要犯”。陈独秀此番被捕的后果“凶多吉少”,是其时人们的普遍看法。
国民党当局闻知陈独秀在沪落网后,便令将其押赴南京受审。1932年10月19日夜11时,陈独秀在上海警方的严密戒备下,被押上了开往首都南京的火车。陈独秀一生漂泊,人在旅途的滋味本不陌生。但此番“旅行”却非同寻常,其终点很可能就是刑场。在这被“押赴刑场”的途中,陈独秀想了些什么呢?他什么也没有想。没有心潮起伏,没有思绪联翩——他一上车便呼呼大睡,直到车抵南京被叫醒。
中共旅德支部成员合影(1922年9月,德国哥廷根)。前排右起:朱德、贺芝华、郑太朴、张申府:后排右起:孙炳文、章伯钧、高语罕等
任文中说:“陈先生在上海被捕后,押解到南京审判。当时是要军法审判的,可能处死。舆论之中亦有主张处以极刑的。但他在京沪火车上酣然入睡,若平居无事者然。一时传为佳话。”尉文则说:“记得民国二十二年春天,陈独秀被捕受审的时候,轰动了全国的舆论。他在思想文化界人的心目中,投下的影子太深刻了。大家所谈的种种,有一件事特别耐人寻思。就是他被捕从上海押解来京时,在京沪车上酣睡一大觉,车到下关才把他叫醒。本来坐火车打瞌睡的事太寻常了,不值得一提,但是他这段旅程却不寻常,等于押赴刑场呀!滔天大祸,生死关头逼在眼前,能安心熟睡吗?……常人在利害交战于胸中时,已辗转不能入睡。至于生死大关来临,总会恐惧,仓皇失措。能从容不迫,以至于恬然入睡,假若没有养浩然之气的功夫,以及‘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人’的至高境界,绝对做不到。就凭这一点,陈独秀在我的想象中,已经勾画出一副东方哲人的轮廓了。”我想,押解陈独秀的那些人,看着这老先生的睡态,听着他的鼾声,一定纳闷不已。
陈独秀被解到南京后,宋庆龄、蔡元培、胡适、杨杏佛、翁文灏、傅斯年等社会知名人士都以各种方式进行营救,国际上知名人士如杜威、罗素、爱因斯坦等也致电蒋介石,为陈独秀说情。(见濮清泉《我所知道的陈独秀》)当时,国民党内的极右派力主用军法审判陈独秀,也就是“处以极刑”。而胡适等人营救陈独秀的最关键一步,是争取让陈独秀案在法院公开审判。只有进入正常和公开的司法程序,才有可能使陈独秀免于被杀害。
蔡元培(左)与陈独秀
陈独秀被捕后,国民党当局照例也要劝降。包惠僧在《我所知道的陈独秀》一文中说,其时任国民党军政部长的何应钦曾接陈独秀到军政部,“何应钦客套了一番,陈独秀无动于衷”。何又请陈独秀写字,陈挥笔写了“三军可夺帅也,匹夫不可夺志也”。
在审判之前,法院方面曾问陈独秀是否请律师,陈独秀答以无钱可请,并表示可自己为自己辩护。但章士钊愿义务为陈独秀出庭辩护。章氏其时是名闻全国的大律师,寻常案件,即以高酬奉请,也难得应允。章与陈虽是留日时代的好友,但后来在政治观念和文化观念上都属于敌对阵营,且都是各自阵营的代表性人物,相互也打过笔仗。章氏此次挺身而出,时人称之为“有古义士之风”。但对章士钊力图为陈独秀开脱“罪责”而发表的辩护词,陈独秀却并不全部认可,并当场反驳章士钊。
陈独秀(左)和彭述之在上海
审理结果,陈独秀被判有期徒刑十三年,后经上诉,改判为八年。在狱中,陈独秀潜心研究文字学。这并非是为了消磨时光,也是与他的社会理想紧密相关的。濮清泉在《我所知道的陈独秀》中说到陈独秀的狱中生活时,写道:“他对文字学最有兴趣,成天埋头研究《说文》。据他说从文字的形成和发展,可以看到社会和国家的形成和发展。”
西安事变爆发后,陈独秀在狱中闻讯大喜,以为蒋介石此番定“难逃活命”。然而,十多天后,陈独秀等在梦中被爆竹声惊醒,这一夜,南京城爆竹声通宵达旦,原来是市民庆祝蒋介石平安归来。有人告诉他,这爆竹可能是警察下令放的,陈独秀则说:“下命令放的,最多放个把小时,昨天放了一夜,能说是命令的作用吗?”
1937年7月7日,卢沟桥事变爆发,日寇开始全面侵华。8月15日,日军飞机开始对南京进行大规模轰炸。有一天,炸弹落到了囚禁陈独秀的老虎桥监狱,陈独秀及时躲到床底才免受伤害。也就在这一天,原北京大学学生、时任金陵女子大学中文系主任的陈中凡先生来探望陈独秀,见此情景,陈中凡回去后即与正在南京参加会议的胡适和张伯苓(时任南开大学校长)相商,谋求当局提前释放陈独秀。据陈中凡在《陈仲甫先生印象记》中说,当时国民党方面暗示陈独秀“只要本人具悔过书,立即释放”,陈独秀则愤怒地表示:“我宁愿炸死狱中,实无过可悔。”并声明“不要人保”。
“附有任何条件,皆非所愿”。但陈独秀的友人们仍积极为其奔走,以胡适最为尽力。胡适其时刚被蒋介石委以重任,即以非官方身份赴欧美访问游说,揭露日军侵华暴行,同时争取各民主国家对中国的同情与支持,可谓受命于危难之时。出国在即的胡适致函其时在国民政府中握有重权的汪精卫,请汪与蒋商量,提前释放陈独秀。汪精卫于8月19日复函胡适,告知“已商蒋先生转司法院设法开释陈独秀先生矣”。
陈独秀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致函《申报》编辑部,为自己辩诬。原来,司法院在给国民政府的呈文中,有陈独秀“爱国情殷,盖深自悔悟”之语,《申报》发表了此呈文。陈独秀于8月25日致函《申报》道:“鄙人辛苦狱中,于今五载。兹读政府明令,谓我‘爱国情殷,深自悔悟’。爱国诚未敢自夸,悔悟则不知所指……我本无罪,悔悟失其对象;罗织冤狱,悔悟应属他人。鄙人今日固不暇要求冤狱之赔偿,亦希望社会人士,尤其是新闻界勿加以难堪之污蔑也。”
不久,陈独秀离开南京到了武汉,1938年7月又到了四川,最终在四川江津定居。1942年5月27日夜,陈独秀在江津辞世。社会各界闻讯都发表悼念文字。陈独秀卧病和辞世期间,共收到各界人士捐赠的医药费和赙仪费法币33750元。
如今,我常在沪宁线上行走。坐在火车上,我仿佛仍能听到陈独秀当年留下的鼾声。那一夜,在押送陈独秀的火车上,发出鼾声的一定不只陈独秀一人,但其他的声音都随风而去,独有陈独秀的鼾声至今仍清晰可闻。这鼾声告诉我,这个人尽管在政治信念和个人生活上都可挑出或大或小的毛病,但在胸怀坦荡上却少有人可与之相比。这是一个通体透明的人,一个不知阴谋诡计为何物的人,一个喜怒不屑于藏于心的人。这鼾声也在告诉我,什么叫大英雄,什么叫真豪杰。
(本文选自王彬彬著《大道与歧途》,华夏出版社2015年出版。)